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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四壯集－海濱(柯裕棻)
如今許多濱海小城外的海岸都已經沒有沙灘了，取而代之的是海堤、消波塊、填土的公園
。海浪自遠處滾滾湧來，湧來，意念澎湃，躊躇滿志，一碰上消波塊，便唰地瓦解了，浪
花在亂縫中四竄如潰雪，嘶嘶如剛馴服的野馬，一陣惱怒的漩渦飛濺，也就不了了之了。
於是海就成為遙遠的背景，充滿氣味與聲響，但不再逼近。岸上是草坪。涼亭。單車。椰
子樹下奔跑的黃金獵犬和小孩。還有烤香腸的攤販，不論潮起潮落它一直都在。
然而海濱從前不是這樣溫良恭簡讓的，台灣多數的海濱原來極少人煙，如果它沒有成為工
廠或是港口，如果它無可生產利用，那麼它就是荒灘。
這些城外荒灘曾是平坦遼闊的沙岸景致，沒有水泥鐵筋，沒有任何文明的意圖和加工。附
近的河流堂堂出海，將泥沙沖過來，間或有貓狗牛羊的屍體，或漂流木和不知名的小貝類
、沙坑裡騰跳的小魚。冬天的海時有浮沫，灰黃，彷彿那海也凍壞了，病了，拖著鼻涕昏
咳。從前未經馴服的海的氣息腥烈，充滿敵意，這是會在颱風時期倒灌的海水，這是會讓
魚屍累累陳曝的潮汐，這是會將人捲走的瘋狗浪，將翻覆的船骸送還的暗流。晴日炎炎炙
著沙灘，空廢又灼燙，發出惡臭與光芒；雨天沙灘軟爛如泥，雨天的海，濁，渺，混沌低
吼。
陰天海濱是一條懶散的大灰狗，你再怎麼踢踹，它只是溼鼻子涼涼的湊著你。這適宜散步
，打水飄兒，吹風，在乾淨的沙上胡亂寫字，踩腳印子。
舊時小城外緣和海濱之間常有一截荒地，或有木麻黃防風林、乾巴的黃槿、蒙塵的土地公
廟、歪岐小路、荒草亂藤、或猙獰糾纏的林投樹。這曖昧模糊的地帶常是滿目悲涼，野狗
棲息出沒，低窪處有海水倒灌後留下的零星小湖，湖中小樹歪斜，樹幹上結晶殊異，湖水
因水分日漸蒸發而發出妖惑的紫藍光。如果「絕路」有風景，我常常將那景象幻想為海濱
荒地。
我還在念書時喜歡騎單車，有時會和某同學晃悠悠騎到鄰鎮去。某年颱風過後我們聽說鄰
鎮的濱海路上某個海水倒灌湖很美，兩人便相約去尋。當時東部海防尚嚴，所以我們沒地
圖，僅憑口耳相傳的「騎一小時之後靠海有個小廢廟旁下坡的岔路左轉進防風林」就上路
了。
日頭下我們繞了許久找到小廢廟進了防風林，沒看見湖。午後的海藍艷艷，小浪晃亮，退
得極遠，沙灘滾燙如熔岩，岸上蟬鳴震天。這是兩個小城之間的寂寥海岸，幾里內無人。
我們想既然來了還是走走吧。我們穿過防風林，繞過林投樹叢，走入沙灘，站在浩浩海風
海水中發呆。夏日海浪又細又密，艷浪淹上來，緩緩摩挲腳踝小腿膝蓋，又瞬間掏空腳底
的沙，人一寸寸柔膩的陷下去，酥麻冰涼，何其墮落的滋味。天太乾淨海太澄澈沙灘太空
遠，我們莫名感到悵惘。
返回防風林間，同學發現一株不知名的歪脖子樹前有掉漆小香爐，內餘殘冷香枝，一些灰
燼散漫，旁有萎爛百合──葉子還有水氣所以還是這幾天的事。我們瞪著看，身後林投樹
都是靜默不語的冤魂凝視著。
當時覺得這也是理所當然，人命飄搖，鄉野生活常有聽聞。我們看看那樹幹的高度，說原
來這麼矮也行啊，感歎一番，悽悽然原路騎回城去了。三少四壯集－海濱(柯裕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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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0-8-16 1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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